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界面新闻编辑 | 黄月
11月23日,第31部《蜡笔小新》剧场版《我们的恐龙日记》在国内上映(日本首映时间为8月9日),这也是国内院线第二年引进蜡笔小新系列电影。1993年以来,蜡笔小新每年都会推出剧场版,今年也按照惯例,讲述了一个独立于TV版日常生活的奇幻故事:
在新之助五岁的暑假,东京新开了一个复活恐龙的主题公园,在春日部的河滩旁,小白也偶遇了一只小恐龙。然而随着剧情推进,大家发现所谓的“复活”实则是利用AI技术制作出的机器恐龙,这些恐龙逐渐失控并在街头暴走,小新一行人的冒险也由此展开。
虽然小新永远是长不大的幼稚园儿童,野原广志永远背负着32年的房贷,不过稍微熟悉这一系列就会知道,蜡笔小新剧场版一直在与时俱进地反映当下社会环境,其中不乏豆瓣评分高达9分的佳作。相比之下,最新作《恐龙日记》的表现只能说差强人意,豆瓣目前评分6.6分。日媒的评论也认为作品的剧本俗套空洞、说教老套,作为一部合家欢电影,却没有在子供向(或者说全年龄向)和成人向之间取得平衡,使故事变得软弱无力。
事实上,在子供向和成人向、欢乐温馨和严肃认真这一双重性之间的游移,是《蜡笔小新》系列最初就面临的问题。这部由臼井仪人创作的作品原本的定位是青年漫画,所以早期有许多性暗示片段,在动画版于1992年推出后,逐渐变为阖家观赏的作品,小新的性格也调整得更像普通的五岁小孩(小新喜欢搭讪美女这样的设定还是保留了下来)。
有趣的是,这一双重性大大拓展了小新的自由度,让这个我们耳熟能详的动画系列能够不断推陈出新,作为容器放入主创团队的各种思考;但是另一方面,当现实氛围变得越来越严峻,小新系列作品似乎正在朝着更简单易懂、更幼稚乏力的方向滑落而去——可是,为什么会这样?小新系列低幼化又折射出我们怎样的处境?本文将以《我们的恐龙日记》的上映为由头,对往年的小新剧场版进行讨论。
01 超越怀旧,直面伤痛?
曾经,由于被认为情节低俗,《蜡笔小新》是日本PTA(家长教师联谊会)最不希望儿童观看的那一类作品,直到2001年,原惠一导演的剧场版《呼风唤雨!猛烈!大人帝国的反击》推出,蜡笔小新的声誉才开始发生决定性的变化。这部剧场版被公认为至今都无法被超越的杰作,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,原惠一执导的几部小新剧场版更是开创了这一系列的黄金时期。
作品的主题一言以蔽之,便是“对怀旧情绪的超越”。在故事中,日本举办了20世纪博览会,展出了诸如奥特曼特摄片、太阳神雕像等象征日本经济高峰的标志,吸引了大量成人前来参观,小新的父母也沉浸在昭和时代的怀恋中,变得懒惰任性,甚至全然忘记了照顾自己的孩子。原来,这一切都是集团“Yesterday Once More(昨日重现)”的计划,他们认为平成时代的日本经历着大幅经济衰退,已经不复昭和时代的希望,所以要拼尽全力把大家留在那个无忧无虑的时代。另一边,对于从未经历过昭和年代、象征着未来的小新及其伙伴来说,他们的使命就是打败集团,让大人们重新面对21世纪的现实。
在片尾,小新成功地用广志的臭袜子唤醒了他的记忆,一家人齐心协力地追赶着集团的两名头目。也正是在此处,出现了影迷津津乐道的一段超长镜头——为了阻止集团的计划,小新一路跑上东京塔,无数次跌倒又爬起,直到伤痕累累也没有放弃,让不少观众流下了动容的泪水。这段剧情全程呈现人物正脸,作画线条也变得粗糙抖动,精彩地传达出了影片想要告诉观众的信息:怀念过去是无用的,即使满身伤痛,也要挣扎着奔向未来。
可以说,“让孩子们拯救被大人们摧毁的世界”是小新剧场版一以贯之的思路,这个思路以及相应的社会反思也延续到了今天。比如,2023年的剧场版《新次元!超能力大决战》就被认为是“令和时代的《大人帝国》”,只不过在语境更迭后,生于昭和时代的野原广志已经无法代表年轻人了,于是在这部剧场版中,主角变成了一名出生于平成初期、只能靠在街头分发纸巾谋生的男子。他叫非理谷充(日语谐音为“非现充”),从未谈过恋爱,喜欢的偶像还退役结婚了,是失去了所有生活凭依的“无敌之人”。偶然间获得了暗黑超能力后,非理谷充去往小新的幼稚园实施报复,并逐渐演变为对全世界的复仇。
02 被家庭回收的大冒险
蜡笔小新毕竟有着合家欢的一面,自诞生伊始(1990年)的设定就是温馨的三口之家(小葵出生后变成四口之家),以及由妮妮正南等人组成的朋友团体。所以,无论剧场版的展开多么自由,涉及的议题多么严肃,大冒险都会被回收到“家庭与友谊”的结构中,也就是“日常-非日常-回归日常”的英雄凯旋叙事。
《超能力大决战》也是如此——遭遇了父母离婚、校园暴力等挫败而走上复仇之路的非理谷充,却很轻易地被小新救赎了,在最终大战中,小新一边大喊着“他是我的伙伴”一边感化了非理谷充冰冷的内心,看上去实在有点草率。
主创们想要奋力地运用名为“蜡笔小新”的魔棒,让他来拯救落寞的人们,但是这在今天无异于童话故事。2019年京阿尼纵火事件后,甲南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阿部真大在采访中提及,真正绝望的人往往在家庭和社区关怀方面遭受了双重拒绝,纵火罪犯青叶真司就是如此。他在埼玉县郊区长大,父母离异,生活的社区缺乏有邻里照顾,他曾在庭审时提到,“当我烧掉自己的小说,就已经不再与真实的生活有联系,所以转而向社会泄愤。”虽然罪犯与小新同样是埼玉县居民,然而在阿部真大看来,在《大人帝国》中,小新通过唤醒广志重要的记忆——搬到东京工作、结婚生子——从而使他回到现实的做法,对于案件中的纵火犯是没用的,因为他“没有这样可以回去的地方”。
在这一点上,文化评论家宇野常宽的批评更为严厉。在著作《母性的敌托邦》中,他指出,备受赞誉的《大人帝国》就内涵而言并不广阔,只不过是在表演一种“安全的疼痛”,观众们先是受到昭和怀旧情绪的吸引,又在小新的奔跑中流下感动的泪水。看完电影后,观众不免会觉得自己已经在故事中反省过了,因此拥有了伦理上的免罪符。
随着时代更迭,宇野所说的“安全的疼痛”无疑更加凸显了。野原广志是一名生于1966年的上班族,他在郊区拥有一套房子和家庭主妇美伢作为支撑的幸福婚姻,这个设定在2001的《大人帝国》中还具有一定现实性,然而在2023年的《超能力大决战》中,广志(客观而言)年满57岁,再怎么说出“让我们尽力而为、照顾好身边人”,对年轻人来说也已经不合时宜了。在《超能力大决战》的片尾,美伢热情地招呼大家“一起回去吃手卷寿司”,观众也纷纷在弹幕吐槽,这一幕“像极了春晚小品‘包饺子’的大团圆结局”。
以这样的视角来看,今年的剧场版《我们的恐龙日记》为何俗套空洞也就不难解释了。一方面,它似乎想要触及诸如“机器AI造物”这样的时髦议题,影片开头,广志也照例发出了“日本经济不景气”的感叹;可是另一方面,剧情主线讨论的还是毫无新意的老问题:反派大boss强迫儿女跟随自己创造恐龙乐园,直到女儿安琪拉醒悟,“要追寻自己的梦想”。故事中那只小恐龙原本是探讨人造生物生存伦理的契机,却也被空泛的“友情”回收了——因为小恐龙和小新拥有美好的友情,所以它的存在就是合理的。事实上,这并不是小新剧场版第一次探讨人类与机器的问题,但无论是2014年《决一胜负!逆袭的机器人爸爸》中对于克隆人生命权利的省思,还是2021年《谜团!花之天下春日部学院》中对AI的精确性与优绩主义的探讨,在想象力和深度上都更胜一筹。
另外值得一提的是《我们的恐龙日记》的片尾曲。在这首由乐队My Hair is Bad演唱的歌曲《思い出をかけぬけて》中,歌词唱着“无论怎样回忆/想起来的都是愉快的事/没关系/我会永不忘怀/打开新的门扉/前进吧”。这不禁让人想起若干类似主题的动漫歌曲,比如在2003年的动画作品《钢之炼金术师》中,其中一首主题曲《扉の向こうへ》就唱道:“若没有挣扎就无法开始/突破吧/去向门的另一边。”
《钢之炼金术师》作为千禧年间的代表作品,故事内核也是“如何突破种种阻碍,打开真理之门,过上虽然平实却更加幸福、更具开放性的生活”,用宇野常宽的话来说,它意味着把门打开,从自身封闭的岛宇宙向他人的岛宇宙伸出手。可是,如果说“门的另一边”这个意象在千禧年初期尚且有着动人的力量,那么它在今天到底意味着什么,却已经不再是不言自明的,也不再能够被十几年前的大道理简单地回收了。不如说,“挣扎着奔向未来”这一话语本身,也早已变成怀旧情绪的一部分,被观众无知无觉地消费着。
03 蜡笔小新的“自由”及其问题
在文艺评论界,蜡笔小新剧场版普遍被誉为“日本社会的风向标作品”,现在看来,这个评价并不算夸张。使这一点成为可能的是小新身上固有的自由度和意外性——小新的特点是不按常理出牌,总是语出惊人,平时是喜欢惹祸的熊孩子,关键时刻却能展现出超出年龄的勇气和智慧。这样的性格张力赋予了《蜡笔小新》独特的想象力,并在剧场版中被进一步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除了上文提到的、由原恵一担任监督的社会派作品《大人帝国》,不同导演笔下的小新剧场版也各具魅力,比如2003年的《呼风唤雨!光荣的烤肉之路》将无厘头荒诞发挥到了极致,2006年的《呼唤传说!跳吧!朋友》则加入了大量恐怖片元素。以绘画风格鬼马奔放著称的动画导演汤浅政明,也曾长期参与早期TV版与剧场版的创作。在整体设定不变的基础上,《蜡笔小新》吸收了众多优秀又风格各异的动画人才的加入,也使这一系列成为了如今层次丰富的模样。
可是,正如许多观众吐槽的那样,如今的小新早已不只是那个调皮捣蛋的男孩,而变成了种种主角光环加持的“新神”。也就说,经历了几十年的变迁,《蜡笔小新》的“自由”并不仅仅体现在剧情方面,也体现在了人物身上——小新的运气总是出奇的好,在困境中总能逆袭成功。其他角色也是如此,比如小白就从普通小狗变成了一只能够拯救野原一家于水火之中的“神犬”,网友甚至总结出了“顺境看风间,逆境看新神,绝境看白神”的剧情公式。然而,在小新朝着“神”一路狂飙、能力不断膨胀的同时,《蜡笔小新》系列也愈加向“儿童幻想系”偏移,越来越难以与眼前的现实真正相关了。
或许有人会说,作为一部合家欢作品,《蜡笔小新》给我们带来欢声笑语就足够了,不必苛求太多,但回顾过去就能发现,小新系列是有过真正闪光的瞬间的,也仍然有持续挖掘的潜力。在本文结尾,笔者想要讨论一部在小新剧场版谱系中十分特殊的作品,来说明这一潜力意味着什么,那就是2004年的《呼风唤雨!夕阳下的春日部男孩》。
与插科打诨、风格欢乐的《蜡笔小新》不同,《夕阳下的春日部男孩》全片弥漫着一种死寂与悲伤的感觉。小新和朋友们来到春日部一间废弃的电影院探险,却被吸入屏幕之中,穿越到了一个时间永远停滞在午后的西部小镇里,人们在镇长的统治下过着压抑的日子,不仅如此,被吸入的春日部居民还会忘记过去,逐渐接受麻木的生活,小新惊恐地发现自己忘记了幼儿园老师的名字,也画不出熟悉的肥嘟嘟左卫门了。即便如此,小新还是努力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,他后来意识到,原来这是一部拍到一半的电影,只要将电影拍完,他们就能回到春日部了。醒悟到这一点后,太阳终于开始移动,小新一行人在黑夜中击败了镇长,夜空中浮现出巨大的“剧终”字幕。
这部作品的命题是这样的:是待在停滞的幻想中,还是寻找路的尽头并将“电影”拍完?它的另一命题是:为了找到路的尽头,要怎么做、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?令人惊喜的是,与惯常被大团圆回收的结局不同,《春日部男孩》中的小新是带着真正的创伤结束冒险的——他爱上的女孩小椿留在了电影里,只有小新回到了春日部,故事就这样有点伤感地结束了。
在晦暗的时刻,滑向安全的幻想总是最轻松的,但这终究是不够的。这便是二十年前的小新试图向我们传达的信息,就像影片借小椿之口说出的那句台词一样:“如果那么想回去,就请继续保有这种心情,并且坚持下去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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